保溫杯里的春天
窗臺上那盞黃銅色的保溫杯又落灰了。我踮腳夠下來擦的時候,杯身還留著點溫吞的余韻,像誰沒說完的話,卡在喉嚨里二十年。
那年我在南京讀大二,他在哈爾濱學機械。初遇是在社團招新的帳篷前,他抱著一摞機器人模型,發梢沾著秋涼的風,說:“同學,能幫我扶下桌子嗎?”后來才知道,那桌子根本沒晃,他只是找了個最自然的由頭。
異地戀是從大三開始的。我拿到上海的交換生名額,他簽了沈陽的國企實習。我們在地圖上比劃過,上海到沈陽,高鐵要九個小時,飛機兩小時,可真正見一面,總要攢夠七天年假,再搭上周末。
最初的日子像泡在蜜罐里。每天早上六點半,他的電話準會響:“囡囡醒了嗎?”東北口音的“囡囡”軟得像化了的奶糖。我裹著被子接,聽他說食堂的豆腐腦又漲價了,實驗室的老教授養了只胖橘貓,把他的圖紙撓出毛邊。我也跟他講,外灘的梧桐葉黃了,室友男友坐三小時地鐵送熱粥,湯碗上還凝著水珠。
他總說“等我”。等我實習結束,等我畢業,等他攢夠首付。我把車票一張張收進鐵盒,北京南到虹橋,虹橋到北站,北站轉公交,每張票根都印著日期,像串起時間的念珠。有次他來上海看我,下了火車直奔我宿舍,手里拎著個保溫袋。“給你帶的紅腸,秋林的。”他說,“路上怕壞了,揣懷里捂了一路。”保溫袋還是溫的,紅腸油汪汪的,咬一口,全是東北大地的霜雪氣。
轉折是從那年冬天開始的。他項目趕進度,連續半個月凌晨兩點才下班。我發燒到39度,給他發消息說“好難受”,他回“多喝熱水”,接著是加班群的@。我盯著屏幕掉眼淚,又怕他擔心,刪了又寫的消息最終只發了句“沒事,睡一覺就好”。后來他知道這事,連夜買了站票趕過來,帶著退燒藥和暖水袋。他頭發上還沾著雪,睫毛結著冰碴,進門第一句話是:“怎么不打電話?我聽得見你哭。”
可有些裂痕,補上了還是有印子。他開始頻繁出差,有時在海上平臺,信號斷斷續續;有時在偏遠工地,手機鎖在鐵皮柜里。我們的對話框里,他發的消息越來越短:“忙”“晚安”“乖”。我攢了半抽屜沒拆的快遞——他說工地風大,給我買了加絨手套;說我總喝涼白開,寄了恒溫杯墊;甚至還有套陶瓷碗,說是“等你做飯給我吃”。
最后一次見面是在蘇州。他從沈陽飛上海,我坐高鐵去接。我們在平江路走,他全程盯著手機,偶爾抬頭說“這邊不錯”。路過一家賣糖畫的攤子,我想起剛戀愛時他蹲在路邊給我畫兔子,手被糖稀燙出泡還笑。這次我沒開口,他也沒提。晚上在酒店,他接了個電話,走到陽臺壓低聲音:“方案改第三版了,客戶要加參數……”我望著窗外的河,游船的燈影在水里晃,像我們散掉的耐心。
分手是在跨年夜。我煮了他愛吃的薺菜餛飩,等他視頻。屏幕里他身后是辦公室的落地窗,城市燈火璀璨。“公司要派我去新疆半年。”他說,“項目關鍵期,走不開。”餛飩在鍋里撲騰,我夾起一個,涼了。“明年春天我們就結婚好不好?”我問。他沉默了好久,久到我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。“其實……我媽想讓我找個本地的。”他說,“她覺得異地太辛苦,怕我扛不住。”
我笑了,眼淚砸進碗里。“那你早干嘛去了?”話出口就后悔了,可有些情緒攢久了,就是會破土而出。視頻掛斷后,我把鐵盒里的車票全燒了。灰燼飄起來,像我們沒走完的路。
后來我再沒用過保溫杯。直到去年整理舊物,翻出那只黃銅色的杯子,內側還刻著極小的字:“給我的春天,2018.12.24”——那是他第一次來上海,我們在圣誕夜的街頭刻的。
原來有些春天,注定要留在保溫杯里。它暖過寒夜,泡過熱湯,最終還是要冷卻。但那些溫度,足夠焐熱往后許多個冬天。
我把保溫杯重新擦干凈,擱在了書架最上層。陽光透過紗窗灑進來,杯身的光斑輕輕搖晃,像誰在說“再見”,又像在說“謝謝”。
時間:2025-10-02 作者:秦利軍 來源:原創 關注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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